也谈脸谱文化

也谈脸谱文化

林思云

　芦笛先生的“丑陋的大陆人”系列文章，精彩漂亮，把大陆人（中国人？）的丑面疮疤毫不留情的剥了出来。芦笛先生到此鸣金收兵让人感到有些遗憾，愿芦笛先生在“奔驰”之余，再搞几篇大作出来。我对芦笛先生的论点大半是赞成的，不过对最后一篇“脸谱文化”有些异议。芦笛先生说：“这种没有思维、不用思维的艺术，其实是咱们整个传统文化的表现。大而言之，华夏文明大概可以称作‘脸谱文化’。”我认为芦笛先生的这个论点值得商榷。

　中国人在哲学和历史上有十分明显的黑白两分法倾向，但中国人在文学上并没有太多的黑白两分法思想，中国的文学还是比较多样化的。京剧等传统戏剧的确存在人物脸谱化、情节公式化的问题，但把传统戏剧的脸谱化，归结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似有些不妥。

　中国戏剧和欧洲戏剧的起源不同。欧洲歌剧舞剧早期的观众，都是文化水平很高的王公贵族。为了满足这些高水平观众的要求，戏剧也必须有相应的高水平，当然不能用京剧那样的人物脸谱化、情节公式化方式。而京剧等中国传统戏剧却是从民间发展起来的民间文化，京剧的早期观众，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这些文化水平很低、历史文学知识极其有限的观众，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戏剧里讲的是什么故事呢？现在常用的每人发一份剧情简介的方法当然不行，不识字的人根本看不懂。

　中国早期的编剧家们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才想出了“脸谱”这个妙法。画红脸的就是好人，画白脸的就是坏人，让三岁的小儿也一看就明白。其实正是这种脸谱化的人物、公式化的剧情，才使乡村的低文化观众喜欢看戏，也才使京剧等传统戏剧迅速在中国的老百姓中间普及开来，成为当时中国庶民的主要娱乐方式。中国以前的戏剧团都是自负盈亏的，如果把剧目搞得太高深，农夫村民们看不懂了，自己就要丢饭碗。上次回国正赶上美国大片《泰坦尼克》热放，在大城市里果然是座无虚席，可是到偏远的山村就没有了观众，那里的村民根本看不懂。

　欧洲的戏剧都是剧作家音乐家等一流文人创作的，剧作家音乐家的社会地位也很高。但以前中国的知识分子崇尚“琴棋书画”等雅行，喜欢讲“之乎者也”一般人不懂的文话，认为看戏是下等人、乡下人的“俗乐”。以前中国的戏子根本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写剧本的都是一些考不中秀才的三流落魄文人，哪有状元去写剧本的？在三流人写本，四流人看戏的情况下，中国的传统戏剧人物简单、情节幼稚是必然的结果。

　不仅中国的传统戏剧简单幼稚，其它国家的民间艺术也大多同样幼稚。而中国的贵族文化就相当多样化，远的唐诗宋词自不必说，近代的明清小说就完全没有脸谱化公式化的问题。比较早期的《水浒传》是从民间说书人的故事发展而来，还留有比较重的民间文学气息。而较后的《红楼梦》就完全是贵族文学了。《红楼梦》是一部完全脱离脸谱化公式化的小说，里面完全没有民间文学特有的“好人”，“坏人”的概念，也没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公式化情节。中国文化界历来把《红楼梦》评为中国小说第一，也说明中国的文化人并不喜欢脸谱化公式化的文艺作品。

　中国戏剧水平的最高峰是在元代，那时蒙古人剥夺了中国文人读书作官的进身之路，文人们只好放下架子来写俗气的剧本。后来文人们有了读书作官的出路后，又远离戏剧搞什么高雅的诗文去了。“五四”文学革命后，一些中国文人们开始写话剧等西洋风的新剧，但这些新戏都是脱离一般老百姓的贵族文学。象曹禹的《大雷雨》等话剧名作，一般乡下村民根本看不懂，更谈不上欢迎。那时的文人们还是看不起传统戏剧，没有人肯放下身段去写在街头乡村演出的传统戏剧。

　共产党上台后，毛泽东批评文化界的知识分子脱离工农兵，是有一定道理的。共产党时代，才首创了知识分子为“工农兵”写戏的时代，这就是所谓的“样板戏”。样板戏直接套用了传统戏剧人物脸谱化、情节公式化的“大众化”方式，虽然有明显的政治宣传痕迹，但普通“工农兵”还是非常喜欢这种一看就懂的样板戏。可以说样板戏作为一种大众文化，还是有相当的成功之处。如果抛开样板戏的政治部分，样板戏在剧情人物塑造等艺术方面，都远远超过了以前的旧戏。样板戏最大的问题就是数量太少，翻来覆去只有八部，让人每天看得听得心烦。如果样板戏有 80部、800部的话，人们对样板戏的厌恶就会大大改观。

　随着人们文化水平的提高，中国人已厌烦看人物脸谱化、情节公式化的京剧。现在北京看京剧的除了外国人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中国观众。除了边远山区以外，大城市中已经几乎没有人去戏院看戏了。中国人自己抛弃了幼稚简单的传统戏剧，自己给脸谱化公式化的京剧判了死刑，也说明中国人的本性并不喜欢脸谱化公式化的艺术。

　我认为把京剧的脸谱化公式化问题，并不很合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现在脸谱化公式化的京剧已经接近死亡，但这并不是由于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而是由于人民的文化教育和艺术欣赏水平有很大的提高。

　

2000年5月4日写于日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