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穿皮鞋的文明与穿草鞋的文明

穿皮鞋的文明与穿草鞋的文明

林思云

　几曾何时，“文明”这个词象一座无形的泰山，沉重地压到中国人、以及各贫穷落后国家人民头上。什么叫“文明”？从字典里找不到明确的定义，但是有一种流行的理解： “穿皮鞋的代表文明，穿草鞋的代表非文明；点电灯的代表文明，点油灯的代表非文明；坐铁船的代表文明，坐木船的代表非文明。”这种理解把自然科学技术的发达程度作为“文明”程度的标准。

　近代西方国家科学发达起来之后，到处侵略科技尚未发达的落后国家，他们还有这样一个善意的理由：“我们是文明的，他们是野蛮的，我们占领他们的土地，是要把文明带给他们，引导他们开化，走出野蛮。”中国也是当年西方人进行“文明化试点”的重点地区之一。当义和团的大刀砍向洋人的时候，义和团的火把烧向洋房的时侯，洋人给中国人这样一个定论：“中国人异常顽固和排外，他们拒绝文明。”从那时起中国人得了一个“排外”的诨名，中国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西方学者评论家们就要从中国的“排外”思想上找根源。

　其实西方人误解和冤枉中国人了，中国人并没有排斥西方的文化，更没有拒绝过西方的科技。中国人不仅在思想文化上向西洋学习，甚至在衣饰打扮这样的枝节问题上，也向洋人学习。中国人学洋人穿西服，打领带，手里还要学洋人拎一根打狗棍一样的东西，还把那根棍子美称为“文明棍”，似乎拿棍子的人就是文明进步的象征。现代中国人的崇美情结更是进一步升华，年轻人把去美国留学，拿绿卡入美籍作为人生的最大目标之一，更有冒死偷渡到美国，投奔“文明世界”的新中国冒险家。可是美国却对这些“文明投奔者”说：“文明不欢迎你们，还是回去过你们的野蛮人生活吧。”

　二战后美国成为西方的中心，苏联解体后美国又成为世界的中心，人们盼望美国能在世界上声张正义，主持公道，把人类共同带入和平平等的人类大家庭。中东问题上，阿拉伯人对美国有过幻想，希望美国能秉公办事，和平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可是美国一味偏袒以色列，使阿拉伯人对美国的希望变成愤怒，连最亲美的沙特人也对美国的中东政策表示出愤怒。美国的中东政策，在阿拉伯人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虽然绝大部分阿拉伯人并不赞成对美国用恐怖主义的手段报复，但一部分思想激进的极端分子，把仇恨变成了行动，让美国人付出了血的代价。

　美国说她一贯反对恐怖主义，这次出兵阿富汗，意在以暴易暴，用暴力来彻底消灭恐怖主义。可是美国人也许不记得了，两年前俄国车臣的恐怖主义分子在莫斯科制造恐怖主义爆炸后，俄国出兵攻打车臣时，美国却指责俄国人不尊重人权；中国镇压疆独恐怖主义分子时，美国也指责中国压迫民族独立。美国说这次出兵阿富汗是反对恐怖主义的正义之战，那么俄国出兵车臣，不也是反对恐怖主义吗？为什么俄国作同样的事情就不是正义之战？美国反对俄国出兵车臣，事实上间接支持了伊斯兰恐怖主义分子。“九一一”事件后，俄国总统普京立即发表了坚决支持美国的声明，让美国人不免感到一些惭愧。

　伊斯兰教是一个超越国家、超越民族的宗教，全世界有12亿左右信者，而且近年来欧美地区的伊斯兰信者人数有明显增加。为什么伊斯兰教会有这么多信徒？先看看伊斯兰教的教义吧。伊斯兰教的基本精神是时刻不忘“神（阿拉）”，遵从“神”的旨意，按照《可兰经》里规定的生活方式进行生活。伊斯兰教徒每天要向伊斯兰教的发祥地，现沙特阿拉伯的麦加方向朝拜5次，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神”；伊斯兰教徒每年要断食一个月，据说饿肚子时更能想到“神”；另外伊斯兰教徒还不准饮酒，因为人一喝醉了就会忘记“神”。

　伊斯兰教规定女人要安分守己，出门时至少要用面纱把头发遮住，不让别的男人看到，免得使他们产生邪念；伊斯兰教还规定商人不能放债收利息，富人要拿出钱来帮助穷人，避免社会出现贫富悬殊的差别。欧美人进入伊斯兰国家后，同时也带入了欧美的自由主义文化，使一些伊斯兰信徒的生活“堕落”了。一些信徒开始喝酒，一些女信徒开始不戴面纱，更有一些信徒放债赚钱成为大富翁，，，。这一切使一些虔诚的伊斯兰信徒感到恼怒，感到导致这些伊斯兰信徒“生活堕落”的原因是欧美文化的影响，所以他们试图排除欧美文化，保持伊斯兰社会的纯洁。

　这些虔诚的伊斯兰信徒被欧美人称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意思是说他们主张伊斯兰人的生活方式回到《可兰经》规定的原点。1980年伊朗革命后，伊朗成为第一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政权。现在阿富汗掌权的塔利班政府也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政权。不过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并不主张用暴力恐怖主义的方式对付西方人，他们只是被动地防止西方文化的侵蚀。

　但还有一些更虔诚、更激进的伊斯兰教信徒，认为现在的伊斯兰国家政府违反伊斯兰教义，鼓励和引进美国式金钱主宰一切的堕落生活方式，所以他们要推翻亲西方的“卖国政府”，建立纯洁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政权。由于他们的反政府性质，使他们不能在本国安生，因此他们不得不跑到国外建立反政府组织和据点。伊朗、阿富汗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掌权的国家，巴勒斯坦、黎巴嫩等战乱国家，以及美国等政治自由国家，都是他们建立反政府据点的好地方。现在所谓的伊斯兰恐怖主义组织，都是伊斯兰信徒的反政府组织，这也是美国把伊朗、伊拉克、阿富汗等列入恐怖主义支援国家的理由。不过美国人别忘了，欧美国家的自由政治，也一直在为伊斯兰恐怖主义组织提供庇护。

　现在世界上有很多伊斯兰反政府组织，拉登的组织不过是其中影响力较大的一个。这些伊斯兰反政府组织的共同目标就是推翻伊斯兰国家的现政权，建立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掌权的国家。各个反政府组织采取的战略方针各不相同，其中拉登的组织主张采取恐怖主义袭击的极端方式。

　有人以为拉登等人对美国搞恐怖主义袭击单纯是出于报复心理，其实恐怖主义袭击还有更深刻的战略考虑。近代恐怖主义源自法国，法国大革命后，山岳党的革命政府设立了革命裁判所，几个月内把四万多人送上了断头台，法语（La Terreur）成为恐怖主义一词的语源。对政治要人进行行刺、暗杀，本来是恐怖主义的主要方式，但近年来科学技术的发达，使对政治要人的行刺变得越来越困难，所以恐怖主义活动转为对一般民众进行无差别杀害。

　恐怖主义行动有效吗？历史证明恐怖主义是非常有效的。塞尔维亚被奥匈帝国吞并后，谋求独立的塞尔维亚激进派，向奥匈帝国王储开枪，结果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奥匈帝国瓦解，塞尔维亚获得独立，塞尔维亚恐怖主义者的战略意图实现了。1968年1月，南越民族解放阵线的恐怖主义分子化装成平民潜入南越首都西贡，突然向西贡的美国大使馆发起恐怖袭击，一度几乎占领大使馆。受此刺激后，美军出于报复加大了对越南军事进攻的规模，而且报复心理还导致美军在越南松明进行“大屠杀”（1969年3月）。美军的战火进一步扩大到印度支那三国后，反而造成世界上和美国国内反战运动的兴起，最终导致美军无条件撤出越南。南越恐怖主义分子的战略意图也实现了。

　历史上恐怖主义行动改变历史进程的事例并不少，这次“九一一”事件也证明是一场改变历史进程的恐怖主义活动，其深远影响要到多年后才能知晓。不要以为拉登等人会害怕美国出兵报复，他们盼望的就是美国出兵报复，激起伊斯兰国家人民的义愤，促成反政府极端主义分子的猛增，他们推翻现伊斯兰国家政权，建立原教旨主义政权的事业就有希望了。如果美国不出兵报复，倒让拉登等人的战略计划泡了汤。可是美国的愚蠢正在帮助拉登接近他们的理想。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伊斯兰恐怖主义分子也是一伙把理想看得大于生命的人，对于他们来说，任何“惩罚”都吓不倒他们。我们所谓的 “惩罚”，不过是剥夺财产，剥夺自由，最大的惩罚无过于剥夺生命。当一个人已经决定用生命书写他的事业的时候，“惩罚”的威吓又能起什么作用？所以用报复惩罚的方法，不但不会消灭恐怖主义，反而会导致水涨船高，引来更激烈的恐怖主义报复。

　美国这次反恐怖主义作战的目标是抓获拉登，把他送上绞刑架，给予死的惩罚。可是拉登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几年前美国悬赏500万美金买他的人头时，他就有了死的觉悟。拉登未必把希望寄托于自己身上，而是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个、第三个拉登身上。如果美国抓到拉登，把他送上法庭，倒反而给了他慷慨陈词的演说机会，正好借美国普遍全球的广播电视网，把他的理想告诉每一个伊斯兰教徒，以他视死如归的气概，激励第二个、第三个拉登的诞生，继承他未完成的事业。美国试图用抓捕、审判、惩罚拉登，希望以此吓倒恐怖主义的以毒攻毒战略方针，不过是自以为聪明的愚行。

　要根绝恐怖主义，最根本的是消灭仇恨。如果美国用“以德报怨”的气概，宽恕这些恐怖主义分子的罪行，认真检讨自己在中东政策上的问题，向阿拉伯人伸出和解之手，就可以化解恐怖主义的感情基础。即使是最凶恶的罪犯，对一个宽恕他罪恶，给他慈爱的善良之人行凶时，他的手也会发抖，毕竟人的心底都有一颗无法泯灭的良心。特别是那些视理想高于生命的理想主义者，比一般的市井凡夫更容易被道义的力量感化。可惜美国人没有这样的宽广胸怀。

　巴基斯坦政府对美国的合作态度，引起了巴基斯坦国内的大规模反政府运动，已有数人在与警察的冲突中丧生。据新闻媒体估计有70％的巴基斯坦人反对巴基斯坦政府向美国提供军事设施，作为屠杀自己同胞的基地。巴基斯坦的反政府运动正是拉登等人想要达成的主要战略目标之一。因为巴基斯坦是伊斯兰国家中唯一有能力制造核武器的国家，如果原教旨主义者在巴基斯坦掌权，他们手里就掌握了核武器，他们与美国对抗的力量就会从量飞跃到质变。

　美国中东政策的最大问题在哪里？用一句话概括来说，就是美国对阿拉伯人的轻视甚至蔑视。二十世纪前半期，中国人也饱受被西方列强轻视蔑视的痛苦。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作为战胜国，国际联盟却把战败国德国的殖民地胶东半岛要交给日本，使中国人的自尊心大受损伤。1900年的义和团被镇压下去后，洋人们还以为中国从此不会再出现烧使馆杀洋人的排外事件，可是1927年北伐军进入南京，烧使馆杀洋人的义和团恐怖主义行动再现。不过这次西方国家不敢再派八国联军了，只是派军舰向南京城里胡乱炮击一阵，炸死两千中国平民作为报复。冯玉祥将军参加国际会议时，甚至要在身上写上 “我是中国人”字条，也是激愤于洋人对中国人的轻蔑。

　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喊的那一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曾让多少中国人热泪横流。中国人几十年的民族解放斗争的目的之一，就是让中国人在世界上赢得尊重。二次大战后，特别是朝鲜战争后，中国人的国际地位基本翻身，至少列强不再敢轻视中国，在处理中国事务时，能够认真考虑中国人的意见，使中国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没有再出现义和团式的仇外运动。美国在对待中国时，也能保持一定的尊重，在台湾、西藏等问题上亦能尊重中国的意见，不敢胡来。

　可是美国却一贯轻视阿拉伯人，认为他们只会念经，不会打仗，几亿阿拉伯人连几百万以色列人也打不过。海湾战争时伊拉克军队势如破竹的败退，更让美国不把阿拉伯人放在眼里。美国处理中东问题上，充满轻蔑，根本不尊重阿拉伯人的意见。美国在处理巴勒斯坦问题上，就类似于当年列强决议把中国的青岛转交日本那样，让阿拉伯人感到侮辱。这次伊斯兰恐怖主义分子的恐怖行径，也有一个深层的文化原因，那就是想告诉美国人：阿拉伯人不是可以随便轻蔑侮辱的。

　穿皮鞋的人自称“文明”，把穿草鞋的人称为“野蛮”，是近代帝国主义的遗产。这个遗产制造人种、民族的歧视，伤了无数非白人种族，非发达国家人民的心。现在还有不少欧美人没有忘记帝国主义的遗产，没有忘记对“野蛮人”的蔑视，动不动就说： “Acts that horrified civilization（令文明国家震惊的行为）”，好像那些事在野蛮国家是司空见惯的。这次美国人因为巴基斯坦政府配合美国行动，于是解除了对巴基斯坦的经济制裁，又使一些阿拉伯人感到侮辱。一位巴基斯坦青年不满地对记者说： “巴基斯坦支持美国是为了反对恐怖主义，不是为了钱。”

　穿皮鞋的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穿草鞋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穿皮鞋的人不要强行推行自己的生活方式，强迫穿草鞋的人穿皮鞋，并把这叫做“推广文明”。文革期间，不少热血的红卫兵到西藏，他们要解救西藏农奴翻身，他们砸毁神庙，烧毁佛经，试图捣毁压在西藏农奴身上的宗教枷锁，把他们解放出来。可是农奴们不但没有感谢红卫兵给他们带来的解放，反而仇恨汉人破坏他们的文化，毁坏他们的精神寄托。

　现在同样有些西方人，指责阿拉伯世界压迫妇女，压迫人权，他们要给阿拉伯国家带去西方式的民主和自由，解放妇女，解放人权。1970年代的伊朗，是伊斯兰国家中最为亲美的，也是最为开放的国家。巴列维国王搞“白色革命”，进行土地改革，给妇女选举权，当时的伊朗妇女甚至可以自由地穿迷你裙走在街上。巴列维国王给了伊朗人民主和自由，但伊朗人并没有感谢他，反而指责他破坏了伊斯兰教的传统，反政府运动此起彼伏，最后推翻了开明的巴列维王朝，建立了当时最为保守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国家。美国人曾说：“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自由开放的伊朗会发生革命。”美国人就像当年的红卫兵一样，以为伊朗人应该感谢美国给他们带去的民主自由。

　现代世界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把西方式民主自由作为人类的普遍真理和正义。希望西方人从这次恐怖主义事件中进行一下反省：各个民族有各自的生活道德标准，不要把自己的生活道德标准强加于别人，不要以为穿皮鞋的人比穿草鞋的人更“文明”。皮鞋固然有吸引力，但并不是所有穿草鞋的人都愿意改穿皮鞋，那些拒绝穿皮鞋的人也不是拒绝“文明”，也不比我们更愚昧，不过是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已。穿皮鞋的人傲慢地嘲蔑穿草鞋的人，是世界上产生歧视，产生仇恨的文化根源，也是产生恐怖主义的温床。

　

2001年9月24日写于日本　　

　